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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秋天走进烟台

作者: 发布时间:2024-11-18浏览次数:[]

爬上塔山顶时,已是正午时分,秋阳当空高悬,浓绿的松枝映衬着钴蓝色的天空,斑斑点点的阳光,透过树的空隙落在身上。丝丝凉意从看不见的高处流泻下来,像空降的援军,重新收复暑热溃逃后的胶东半岛。黄栌的叶片已隐隐泛红,用不了多久,它们会被深秋的阳光彻底点燃,再次呈现如丹似火的灿烂。

塔山是烟台市区附近一座小山。山顶北侧,有一处叫“眺芝罘”的地方,这里是俯瞰烟台主城区的最佳点位,站在这里,可纵览芝罘全貌,最远能看到市区北端的芝罘岛。周围大都是本埠人,有人在指指点点,辨认和对标自己与这座城市的位置。我也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窗口,那个曾经住了十几年的旧居,现在已经成为别人的家。城市是有记忆的,它像一位心思缜密的老人,替每个人收藏了各自的记忆,人们在记忆中回溯,可以找到过去的街巷,也可以找到过去的自己。

比起那些积淀深厚的古邑名城,烟台作为城市的历史算不上悠久。现存有限的几处古代建筑遗存比较集中,主要分布在老市区芝罘一带:始于元末的毓璜顶、始于明初的奇山所城以及建于清末民初的朝阳街——烟台山近代建筑群,构成了这座城市清晰的历史脉络。这些鲁殿灵光的古建遗存,蜷伏在明窗闪闪的楼宇之下,显得低矮而局促。但它们是不可替代的。老建筑不仅承载着城市历史,也承载着人们的情感记忆。有了它们,一座城市的历史才可感可触,而不是仅存于文字记载中。

在当代人的语境里,对于一座城市或一个地方的介绍总是极其简略的,一个朝代,几百年的历史,往往浓缩在寥寥数言里,它们永远无法像琥珀那样,逼真地保存那些历史细节。在这块土地上,最早的大事件莫过于千古一帝的三次东巡了。据《史记》记载,公元前219年,40岁的秦始皇东巡至此,“过黄(龙口)腄(福山),穷成山(成山角),跋之罘(芝罘),立石颂秦德焉而去”。公元前218年和公元前210年,始皇帝又两次东巡,在此间上演车辚马萧的盛景。其后2200多年间,这片土地上又历经无数风云变幻,然而,俱往矣,时间像永无停息的海浪,很快就轻轻抹掉了这一切。

抹不掉的,是一个城市或地方的历史、传说、风物、习俗、文化、品格、精神。它们隐藏在阳光和空气里,像海市蜃楼一样缥缈,又像阳光和空气一样真实。它们形成了城市和地域的文化底蕴,与生活其间的每一个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
我第一次到烟台,是33年前的那个秋天。彼时的烟台,市区逼仄狭小,从长途汽车站坐上大学迎新的大巴,不一会儿就驶出了主城区芝罘。汽车沿海边公路一路驶来,我坐在车上,左右张顾,我的右侧是连绵起伏的青山,左侧是蓝墨水一样蓝得令人心醉的大海。

这是我与烟台最初的邂逅。那时的烟台大学,正值肇创之初,朝气蓬勃。校园设施虽有些简陋,周围环境却安静而优美。那时印象最深的,是周边巷陌随处可见被霜气染透的红叶,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,那些绚烂的红叶,似花而又非花,总是看得人赏心悦目。这是樗树,俗称“臭椿”,学校附近有一个叫“樗岚”的村子,想必村名即来源于此。

4年的大学时光散漫而又漫长,周末,我们除了到海边漫步,有时也会坐公交车去芝罘老城区闲逛或者购物。那时的日子缓慢,公交车也慢,经过金沟寨立交桥时,桥下会出现一个古旧的小村落,石墙青瓦,静静地偏安于山海一隅。其中尤为醒目的,是一棵缀满果实的柿子树,像一个人举着许多小灯笼,站在简陋古朴的院落里。

后来才知道,这个安静的小村庄叫金沟寨,而那处被满树柿子点亮的农家院落,竟然就是世纪老人冰心先生的旧居。1903年,冰心的父亲谢葆璋来烟台赴任海军学堂校长,3岁的冰心跟随父亲,在这里度过了8年童年时光。巧合的是,我后来也成了金沟寨的居民。那是2000年,我在这个城市第一次置业安家,房子就在金沟寨小区。我在这里住了6年。那时候,村子尚未拆迁,冰心故居仍在,和我居住的楼房相距不足百米,只是时隔近百年,故居主人早已易人。那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,与其他旧民居别无二致,门口常年卧着一只懒洋洋的猫,我每天上下班经过门前,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里打量一眼,仿佛在那里面,还深藏着百年前的印迹和气息。

居住时间最长的,是毓璜顶附近一个叫“东风里”的老旧小区。毓璜顶是芝罘区中心地带一座小山,海拔不足百米,山上有玉皇庙、玉皇阁、戏台和小蓬莱坊,掩映在一片苍松翠柏中。屈指算来,我在那附近住了11年,那时的毓璜顶已辟为公园,四周高楼林立,公园闹中有静,松柏森然,平时没有什么人,只在周末和傍晚有一些散步或健身的市民。闲暇时,我经常陪家人到公园里散步,对园中一草一木的熟稔与默契,庶几达到史铁生先生之于地坛的程度。

从毓璜顶向东约三里,是始建于明朝初年的奇山所城,本地人称之为“所城里”。奇山所城是烟台建城之始,是这座城市最初的根。初到烟台那些年,我偶尔从那里经过,那时的所城,像一个沧桑破败的古村落,冷冷清清的老街上,偶尔有几个行人路过,街边几个旧货摊,摆着一些字画、旧书、古玩、老物件……

从所城里往北,过两条东西向马路,就是朝阳街。朝阳街的起点是在1861年。那一年,烟台被迫开埠,随后,英、法、美、德等16个国家先后在烟台山上及其附近设立领事馆,一批洋行、商号、邮局、饭店、官邸、教堂等雨后春笋般出现,很快使这里成为一条繁华商业街。半个世纪后,随着胶济铁路建成,烟台作为海港的地位下降,这条街也逐渐没落。

20多年前的一个深秋,我独自一人,背着一台新买的相机,连续多日街头采风,寻找并拍摄那些芝罘老建筑,足迹遍及毓璜顶、烟台山、朝阳街和所城里。相比其他季节,在秋风萧瑟、草木凋零的秋天,这些老建筑看起来更有时光韵味,更有沧桑之感。照片里的老房子,历经百年风雨,已显颓败之相,仿佛年高有德的老者,默默地沉湎在自己的回忆里。

如今,朝阳街和所城里已成为烟台的地标性旅游休闲度假地。经过修缮改造,那些几近倾圮的百年老建筑蝶变重生,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。“老街巷、胶东味儿、慢生活”等元素汇聚、交融,让古老的所城再度升腾起氤氲的烟火气;而改造后的朝阳街,则成为一条洋溢民国风情的商业步行街。夜晚,朝阳—所城历史文化街区流光溢彩,游人如织,我偶尔徜徉其间,像一条鱼游进历史与现实交汇的河流。

烟台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,一年之中,四个季节基本等长,也各具鲜明特色。相比其他季节,我更喜欢烟台的秋天。因为我觉得,只有秋天,才能更好地勾勒出这座山海之城的风韵和丰饶。

我现在居住在与芝罘区一山之隔的莱山区,这里也是我的母校所在地,30多年前初来烟台的起点。莱山区的凤凰山与岱王山,与芝罘区的塔山、南山等山相连,山势都不算陡峻,但因为紧邻大海,给人一种格外开阔和深旷的感觉。周末,我经常轻装简行,顺着一条小路上山,让蜿蜒的山路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送往高处。沿着山脊线远足,地势渐高,视野和心情亦愈加开阔。有时,站在一块没有遮挡的巉岩上,眺望远处海面,把自己站成自己的主峰……

脚下的城市日新月异,几乎每次爬山,我都会发现一些新变化。市区版图不断扩大,金沟寨、清泉寨、埠岚、樗岚……那些昔日的村庄渐次消失,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现代化城市新区。

市区以东的海面,当地人习惯上叫作“四十里湾”。秋天,沧海澹澹,山岛竦峙,四十里湾波平如镜,海面蓝得格外纯粹。经历了一个夏天的沉淀,海水变得更加清澈。此时,渤海和黄海的休渔期结束,集贸市场上,各种海鲜新鲜上市。经历了4个月的休养生息,大海迎来了收获的季节。

秋日爬山,是一个人与自己对话最好的时机。人到中年,城市和人都有了很大的变化,登高远望,总有一些发现让人欣喜,总有一种辽阔让人释然,总有一些记忆和心绪被秋风吹起,又慢慢抚平。

烟台境内,坐落着昆嵛山、磁山、艾山、牙山、天崮山、龙口南山、罗山、寒同山和云峰山,都是赏秋的好去处。走出市区,沿着半岛往东、南、西三个方向行走,都可以遇见更为绚丽和浩大的秋天。入秋后,松林的绿开始变得凝重,不复闪耀夏日的光泽,银杏、黄栌、五角枫、樗树、柞树、桲椤、山胡桃等树种开始悄然变色,那些亮丽夺目的秋叶,杂糅在漫山苍翠中,五彩斑斓,交相辉映,仿佛丹青妙手的勾皴染点,将烟台渲染成一幅美丽的画卷。

秋天,也是大多数北方水果成熟的季节。在胶东半岛北岸,沿着北纬37°线一路西行,依次穿过葡萄海岸、百里果园,每一条乡间小路,都通向一个果实累累的秋天。最为壮观的是苹果树的队伍,数不清的苹果缀满枝头,空气里弥散着诱人的香气。那些刚摘袋的苹果,多么像掀开盖头的新娘,微微含笑,满脸绯红……

30多年间,我几乎登遍了烟台所有的山。哪里的秋天都天高气爽,而在烟台登山,除了晤对蓝天白云,还可以时时望见蔚蓝的大海。每次置身其中,总有“云深不知处”和“行到深山最寒处”的况味,觉得自己离城市尘嚣很远。或许,这深山的深,并不是空间上的深,而是时间上的深,心理上的深。在秋天深处盘桓,偶见路边野花摇曳,其中最多的是山菊,清丽淡雅,像山村少女。它们仰起的小脸,总让人想起那些自然纯朴的古诗: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……

日影西斜,微风生凉。走在下山的路上,山下市声渐渐入耳,似乎提醒我,又一次在烟台的秋天里走出了很远。

(校友张行方作)